哈孜木从父亲那里学会的第一部达斯坦是《叶思木汗》。他说,“叶思木汗”是哈萨克族一个英雄的名字,把他的故事唱完要一个多小时。在我们的央请下,老人答应现场吟唱几句。他端坐在沙发上,微闭双目片刻,声音蓦然而起,低而绵长,像是自胸腔深处旋转而出,听不懂唱词也觉韵致动人。老人告诉我们,哈萨克族达斯坦的主体部分是英雄长诗和历史长诗,其中歌颂征战沙场那些民族英雄的《阿勒卡勒克》、《贾尼别克》、《叶思木汗》,是他这么多年最爱吟唱的几部。据学者考证,这两类长诗大约形成于15世纪哈萨克汗国成立前后,其中英雄史诗比较早一些,流传于锡尔河流域的《霍尔赫特祖爷爷》以及弘吉剌剔部落的《阿勒帕米斯》都在10世纪前后就开始流传了;年代稍晚的历史长诗,主要产生于18世纪阿布来汗的“英雄赞美年代”——当准噶尔蒙古族向哈萨克草原扩张时,哈萨克族里出现了不少像阿布来、哈班拜、贾尼别克这种捍卫民族生存的历史人物,于是民间歌手吟咏出一批赞颂他们的历史长诗,其中有几首除了在哈萨克族中传唱,也流传于乌兹别克、柯尔克孜、塔塔尔、维吾尔等民族中。
达斯坦还有一大类是爱情长诗,最早也可追溯到英雄长诗产生的年代,讲述的故事大多曲折悲壮。古老的《阔孜情郎与巴艳美人》约产生于10世纪,《少女吉别克姑娘》则晚至18世纪了。流传甚广的《萨丽哈与萨曼》传唱虽然不到百年,却是哈萨克族在艺术上具有代笔性的一部爱情长诗,20世纪20年代末由民间讲述人克孜尔·马木尔别根据阿尔泰山地区乃蛮部落的古代传说改写,至今已经多次被改编成哈萨克族歌剧在不同时期演出过。这个故事有点像哈萨克族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汗的女儿萨丽哈爱上了为父亲放牧的英俊少年萨曼,违背了“白骨头的贵族与黑骨头的奴隶不能通婚”的族规。在私奔的路上,萨曼被追兵打伤,萨丽哈被带回部落,最终殉情而死;萨曼得知消息后,也悲伤地死去。《萨丽哈与萨曼》有着优美的诗体语言:“谁知道出过多少次太阳,谁知道落过多少次星星。燕子来过十六次了,萨丽哈爱上了年轻的英雄。”
另有一种被民间叫做“黑萨”的新编叙事诗,大多是仿作或由讲述人把外来故事按照哈萨克族的风俗和爱好改编,吟唱的自由度比较高。《巴合提亚尔的四十个树杈》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讲述的故事有多个峰回路转:王子爱上权臣宰相的美貌女儿夏尔班,两人生下私生子,宰相大怒,孩子被迫在冰雹之夜被遗弃,被路过的大盗收养,取名库达伊达。库达伊达聪明善良,从小受到良好教育,长大后规劝养父金盆洗手,自己也因祸得福,在一次被俘后见到了已经重登王位的可汗。可汗并不知晓他的身世,却因青睐他聪明能干而封他为国库大臣,并为他改名叫巴合提亚尔,意为“幸福”。在长诗里一直作为奸佞角色出现的宰相,多年前阻拦了王子和女儿相爱,现在又设计陷害忠臣巴合提亚尔,骗他在酒醉后持剑进入内殿,然后诬告他谋害可汗。在马上将被绞死的险境中,巴合提亚尔开始给国王讲故事,连续讲了40天。可汗为了听完故事一再拖延行刑,直到第40天的晚上,养父大盗赶到,在刑场上拿出当年可汗留在孩子身上的信物,披露了巴合提亚尔的身世秘密,最终父子相认,巴合提亚尔也继承了王位。这是一个有点类似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巴合提亚尔为国王讲的那40个故事被哈萨克族的民间讲述人改编为40部弹唱达斯坦,世代流传至今。
哈孜木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唱这类“黑萨”,牧民也喜欢听“黑萨”,听说草原上有哪家要办喜事了,他就骑着马出门了。哈萨克人的婚礼大多选在草高羊肥的秋季,主人会请来方圆百里之内最受欢迎的达斯坦吉或对唱阿肯,在新人的毡房旁唱上一晚。有一次,5000多人围坐在草原上听哈孜木唱达斯坦,那是老人回忆说唱生涯时最感荣耀的场面。
哈孜木说,他年轻的时候,因为达斯坦唱得好在乡里乡外很有名气,人长得又颇俊美,远近很多女孩都喜欢他。有个蒙古族姑娘,独自一人从阿勒泰的克木齐乡打马来到福海阔乡,一路找到哈孜木家,请求他唱几首达斯坦给她听。说到这一段,老人已然有点浑浊的眼睛又亮了一亮。他跟我说,过去在福海县,只有两个达斯坦奇像他这样受人欢迎:一个叫波开,1946年去世了,那时候哈孜木刚满16岁,刚刚有一些名气。邻村还有一个出色的达斯坦奇叫阔克斯根,年纪也比他大许多,和哈孜木的父亲相熟。哈孜木20岁那年,在邻村一户人家为孩子举行的割礼宴会上遇见了阔克斯根的妹妹卡毕娜,第二年他就娶了这位美丽的姑娘为妻,和阔克斯根变成了姻亲。1974年,阔克斯根去世后,福海县就再没有哪个达斯坦奇能和哈孜木比艺了。
“卡毕娜不唱,但她很爱听。我以前经常唱给她一个人听,娃娃长大后,就唱给她和娃娃听。”哈孜木指了指屋外,老伴卡毕娜正坐在院子里陪着两个孙儿女玩。哈孜木说,卡毕娜啊,她最喜欢听那首《阿勒泰之歌》,里面唱的是他们家乡的景色:美丽的雪山和湖泊,广袤的草原,肥壮的牛羊,可爱的哈萨克姑娘……这部长诗要是完整地唱下来,要花上3个小时。哈孜木自己喜欢的另一首爱情长诗,唱来更加悠长回转——
你是美丽的雪莲,开在高高的山巅。有心登山将你摘,峭壁悬崖把路阻拦。纵然我抛弃所有牛羊,也愿永远和你相伴。小伙子快把冬不拉调好,让爱情的旋律跳上琴弦。森林里有凶猛的虎豹,山坡上有岩石纵横。我策马扬鞭冲破险阻,为了偷看一次你美丽的面容……我站在泉水边放声歌唱,愿歌声传到心上人身旁;我弹起心爱的冬不拉,愿琴声飞进姑娘的毡房。
与其他哈萨克族人一样,哈孜木多年来以放牧为生,家里有10头牛、20只羊,并不算富裕人家。一家人冬天往阜康那边的冬牧场去,夏天朝阿尔泰山上的夏牧场走,每年来来回回,那些牧道、草场和戈壁滩就成了他默习达斯坦的地方。从1968到1978年,“文革”期间有10年不准他公开表演达斯坦,村里人也不敢再请他。哈孜木说,他把乐器藏了起来,只能趁每天放羊的时候躺在戈壁滩或草原上,望着远处的雪山冰峰,一部部唱给卡毕娜和自己听。哈孜木颇骄傲地说,因为那些年一直坚持唱,他没有忘掉从前记住的达斯坦,就是到现在,他表演时也绝对不会忘词。说着,老人主动开腔,用哈萨克语背诵了长长一段,中间竟没有一点磕巴和停顿。
哈孜木和卡毕娜一共养育了8个儿女,现在只有小儿子杰肯跟父亲学会了几部达斯坦,在黑龙江上大学的长孙哈拉提也会唱一点。按照哈萨克人的传统,小儿子一家和老人住在一起,两个孙儿、孙女大概是平时看惯了家里来远客,对我们这些陌生人一点好奇心也没有,自顾在院子里和猫狗滚作一团。“你们看到的这个小孙子叫恒巴提,刚满8岁,年纪太小了,我还没有教过他。”说起这些,目前还没有找到传承人的哈孜木看起来也没有显出多遗憾。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