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伟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历史踪迹其实是无法真正辨识的——文字记录只是极可怜的点滴,历史沉没在岁月中,只在冥冥间回应着我们对它的关切。这回应,就如晨曦中飘来的轻风,温存一下我们的脸颊,如此相会而已。
到南疆,走葱岭古道是个夙愿,但真下决心,还是因为喀什地区宣传部的陈丽的一张照片。我们搭乘同一班清晨的飞机飞喀什,她随身带着单反相机,是个摄影发烧友。她给我看微博上她拍的慕士塔格峰夕照,山腰以下被染成赭红,更显出“冰山之父”被辉耀的神圣,云烟飞扬。喀拉库勒湖则被恋客夕曛分为了两半:静谧的那一边映出夕岚云影,更衬出另一半不被驯服的湍急蓝寒,令圣山遥不可及。于是,当即决定推迟行程,定要走喀喇昆仑公路去此圣地。陈丽说,既要去,情况一定要讲清楚。那条路路况不好,虽然仅300公里,却时时有可能因塌方、滚石、泥石流封路,且气候千变万化,正晴空万里,瞬息就会大雪纷飞。前一段就有客人遇上塌方,为赶飞机,只能翻山,我们派车到那一端去接。我明白,在这样的路上,一切都只能靠运气。
事实证明,我们的运气不错。第二天早晨从喀什出发,阳光藏在灰黄色的沙尘里,这沙尘随着进山的道路越走越稀薄。当远山由远而近,灰霭就如最后一丝薄帛飘飞而去,天终于现出它本真之湛蓝。拐进山口,这无垠之蓝终于无限舒展,阳光也因毫无遮挡变成灿烂无比,雪峰随即从四周聚拢而来。那雪在阳光下刺目地白,日光雪光相射,神圣不容玷污。
路真像山坳间一条脆弱的带子,随风飘起,飞旋而飘向远方。到盖孜检查站,山与山雄踞,壁立千仞,寸草不长,连峰去天不盈尺。风约云萍,岫绕雪幔,不由得就有些激动:山口内,便是3000年前穆天子命名的那个神话般的葱岭吗?烟云滚滚,昔日他那八骏飘扬着长长的鬃毛,日行万里,一个时辰就可赶到瑶池赴西王母的蟠桃宴了。在周穆王之前呢?共工与颛顼争帝,这里又发生了怎样的天崩地陷?弥天风雨,晦冥雷电,天柱折,地维绝,才形成“世界屋顶”,黄河被镇压为在底下嘶鸣的暗河。不周山倒,天庭倾,才由西向东,奔泻为中原大地;东南低缺,便成了尘埃流水的归处。
据考古学家推测,这条路的走向,应该就是丝绸之路的南线,也就是从东晋的法显(337~422)到北魏的宋云,再到大唐玄奘(602~664)曾经走过的西行求法之路。法显一行最早,东晋隆安四年(400)就从这个方向去了天竺。法显留下的《佛国记》中,没有写明他们究竟是骑马还是步行,但那时山里已经有了路,只不过跨谷凌岩,穿行于悬崖峭壁间,编石为梯,使人“欲进则投足无所”。那时谷中水汽还充沛。200年后,待玄奘取经归途经过这里,流水已经干涸,谷中多砾石,不见林树,盐碱地上只剩了细草,寒风凄劲,飞沙走石,空荒绝无人至。
“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法显、宋云、玄奘们走过的那条古道究竟在哪里呢?路边,大小顽石一直堆积到遥远的山边,近处远处的山则刚硬而染满沧桑色,古铜色胴体上刻满雪水留下的印痕。雪峰高高在上,唯有它们,千百年来雄视、见证了艰难蹒跚走过的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渺小的人类吧——年年相迭,山腰以下的雪化了,花开了,雪水汹涌、暴雨倾盆之后,又凝成了冰川。一个人老去,换成另一个青年,又老去了。从歪歪斜斜的脚印踩出的路,到马蹄翻飞踢出的路,再到用了上万吨炸药炸出的能奔驰钢铁的路,留在它们足下,其实都不过是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划痕而已。这样的划痕,一道很快便会被另一道覆盖,其累积太密集,太微不足道了。现在,推土机仍在轰鸣,爆破声仍在回荡,山体仍在被切割,一座水电站即将耸立。不久,高架桥也许会从这一山潇洒骄傲地穿向那一山,更多的车流,更多的喧哗。这些会影响大山的性情吗?山之雄浑,正因它们丢弃了感情吧,无动于衷,才能几百年、上千年都漠然耸立在这里,将所有历史,都变成了积蓄的能量。这是多可怕的一种力量啊,河流在它们的漠视下,终将从暴怒到衰竭;道路在它们的漠视下,终将从飞舞到侵蚀、朽毁;车流人流在它们的漠视下,终将从蜂拥到零落寂寥。崖体上只会回荡空洞的回声。与山体上袒露的历史长河比,每个路经这里的过客,挣扎着自我多情的作为,如风吹过一粒尘沙而已。
我忽然就明白命运在这里的意味了。
这条路上的著名景点有两处,先是沙湖映照下的白沙山,后是与慕士塔格峰相依的喀拉库勒湖。今年的雨水少,沙湖半干涸,沙山在湖中的倒影变成凝冻般条条缕缕,山体逶迤在空虚的蓝天下,灰沙上覆着银白,有一种粉彩的感觉。沙山美妙在鸣沙之声,但没风的天气,即使侧耳静听,却也找不到“风生细响语喁喁”,漠漠之妄以为哅哅。喀拉库勒湖则相对壮阔,它不仅被慕士塔格峰占有,周围还有公格尔、公格尔九别峰相峙,其名称“喀拉库勒”是“黑海”之意。其湖水因由冰峰雪水汇聚而成,集聚了太多的寒气而成幽蓝。当年法显记录葱岭,称有毒龙盘踞,若失其意,便会吐毒风雨雪,毒龙的居所,便是此湖。待玄奘取经归来,“毒龙”已离去,这里是丰饶的“大龙池”——东西300余里,南北50余里,这面积也太夸张了。“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蛟螭鱼龙、鼋鼍鼂蹩;浮游则鸳鸯鸿雁、鴐鹅鹔鷙。”人迹不到,湖边是鱼鳖、飞龙、各种鸟雀欢欣的世界,诸鸟的大卵遗在草丛、沙滩上,四处都是。而如今,一切如云影飘过,湖上是幽幽深蓝之静,只能想象当年飞鸟云集、水兽嬉戏的繁华景象,连阳光都昏昏欲睡了。
很想得到一张雪山冰湖相映成趣、“澄清皎镜”的照片,却又意识到,光天化日下其实绝无可能——待湖面真正似镜,除非日出或薄暮降临之前。于是就有点遗憾事先没做在湖边留宿的准备。要是与圣山圣湖相伴一夜,能成为人生中极值得回忆的一道留痕。人生真能留住的,不就是这一道道待在夜深人静时咀嚼的记忆吗?可以在湖边待晚霞掉进湖水,将湖水烧沸;待夜岚吞噬掉最后一缕烟痕,留夜风在湖上流连。早晨呢?当新鲜的阳光唤醒湖水的时候,会有鹊喧鸠聚,带来即时的欢愉吗?但现实是,他们说,湖边日落后会奇冷,更重要的是,这里并非是目的地。我们总习惯于从一个目的地赶向另一个目的地,目的地永远比路上的遇见重要。
于是就加速赶路,沿盘旋路爬上最陡峭的苏巴什大坂,慕士塔格峰竟隔着深深的山崖,似乎近在咫尺。这时你就会深深意识到圣山雄拔的意味:阳光似乎溶解了蓝天,热量都被它的千年积雪所吸纳,使它通体幽蓝。能量对比由此倒转:在它的光耀下,天反而变成了苍白,绵白之云非但不能无心出岫,反而惊恐地凝滞成一朵,吸纳依赖在它的山顶上。这时就会想到,人类总以所谓“征服”这样的山峰为荣,是一种多么虚妄之心啊。即使它宽怀解开圣洁的胸膛,任你踏着那冰肤雪肌登上顶端,留下的足迹不也很快就被风雪覆盖了?
翻过大坂,便是塔合曼盆地,塔什库尔干县城就在盆地里。这个安静的小城仅一条街,街上鲜有行人。从县城到海拔4900米的红其拉甫口岸还有150公里,还需真正钻进喀喇昆仑山的深处。雪线之上是另一番千峰万岭雪崔嵬的景色,阳光在这里失却了热量,冻云稀薄,含氧量不足,雪峰与雪峰的褶皱间似有一条条诱你深入的沟壑,其实都是通向死亡的冰川。最后站在红其拉甫的界碑前,视野中除了雪峰还是雪峰,苍鹰盘旋,似无通途。法显、玄奘们当年未必是通过这个山口,但当时大千世界,从这一国到那一国,似乎是更方便游历,更容易走通,是现代的民族国家概念,加深了彼此的隔阂或戒备,以一块一块的国土,割裂了山峰之间本来自然的联系。
晚上在雪山脚下一户塔吉克族人家做客,好客的主人在桌上摆满各种瓜果、高高摞起的馕,还有烤得香香的同样高高摞起的撒子。饭前有冻得凉凉的、稠稠的自制酸奶和浓浓的红茶。正餐开始,先是烩菜就馕,塔吉克人称“库尔塔克”,一种羊肉与萝卜、白菜、粉条,也有西红柿的杂烩。第二道是手抓肉,刚杀的小羊,不用任何作料,肉嫩香之极。主人要求先吃“白夹黑”——以羊油夹羊肝,塔吉克称“壿巴鸡肝”,其肥腴全部留在唇上不去。然后再是手抓饭,拉面。足够的肉与足够的面食之后,才开始喝60多度刚酿就的青稞酒。主人开始逐个一杯杯地向每人敬酒,一圈结束再来一圈。那酒绝不醇和,带着一种不可驯服的烈性,入口马上有暖意遍及全身。高原地区,这是驱寒必备,它使人豪放、豪爽,两杯下肚,便已经恍恍然了。
晚上钻在厚厚的被子里,在静到令人发慌、清寒的小城一隅,想小城之历史:西域三十六国中的蒲犁国?那是西迁的蒲戎人。在玄奘的记录中,这里应该是朅盘陀国,而在唐朝杜佑(734~812)撰《通典》中,则称它“渴槃陀”。玄奘在《大唐西域记》第十二卷中详细记载,时波斯国王从汉土迎归一位公主,走到这里刚好遇到兵乱,于是只能将公主安置在孤峰极危峻梯崖上,崖下设警卫昼夜守护。3个月后,兵乱平息,却发现公主有了身孕。使臣惶恐,追究私通者而无法查证。这时侍儿说,别追问了,是神会,每日中午都有一丈夫从日轮中骑马下来相会。使臣无法回归波斯,只能在石峰上筑宫起馆,立公主为王。公主后来生下容貌妍丽的一个儿子,成了国君。玄奘记载,当时他还见到此国君的肉身在城东南百余里大山石室中,俨然若睡,“时易衣服,恒置香花”。他说,此国人,“母则汉土之人,父则日天之种,故其自称‘汉日天种’”。
玄奘经过这里50年后,唐开元年间,朅盘陀被吐蕃灭,随后高仙芝(?~755)率军出征,此地为“葱岭守捉”所在。“守捉”是小股军队的驻扎地,即今哨卡,它成为历代镇守的标识。考古鉴定,石头城便是其遗址。
早起到石头城看日出,“城”其实只在土岗上,它的基础是唐代的吗?无从考证。现今,据说光绪年间留下的古堡已坍塌成废墟,晨光照在废墟上,庄严又悲怆,墟下是被晨雾与炊烟笼罩的美丽草滩,牛、羊、驴的叫声在烟霭中悠远而此起彼伏。在晨曦中蜿蜒闪亮的是塔什库尔干河,它连接着远方的叶尔羌河,叶尔羌河又连接着远方的塔里木河。历史踪迹其实是无法真正辨识的——文字记录只是极可怜的点滴,历史沉没在岁月中,只在冥冥间回应着我们对它的关切。这回应,就如晨曦中飘来的轻风,温存一下我们的脸颊,如此相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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